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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炼:诗人,就这样认漂泊为天命
2014-09-12 11:18:34  来源:晶报  作者:叶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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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中国著名诗人获得意大利卡普里国际诗歌奖,得过此奖的包括米洛什、沃尔科特、阿多尼斯等著名诗人。杨炼说过,我曾离散于中国,但从未离散于中文。目前在柏林从事创作的他,认为自己的思与诗,就在中外丰富的空间里震荡——他到中国推进自己属意的外国文学,同时也让国际读者在自己身上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中国。出走与返回,欢聚与挥别,是水手加骑手的常态。他认这样的漂泊为天命。
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杨炼最新诗集《饕餮之问》之际,杨炼接受了晶报记者的专访,他说:用一行行诗,我交出了生命,却换回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饕餮,被我们问,更问我们
晶报:您为什么用饕餮之问作为新诗集的名字?饕餮有个引申义是贪婪,您是用诗歌来拷问人性吗?
杨炼:《饕餮之问》有个出处。我的朋友、考古学家唐际根曾有一篇文章,研究商代青铜器上饕餮纹的象征含义,但他的结论是万里长征可以不走,因为我们永远弄不清楚饕餮究竟象征了什么。对此,我的回答是:别急,我会写首诗给你一个答案。如果说这首《饕餮之问》有贪婪之义,那就是人类对提问的饥渴、对表达的欲望。的激情,从三千多年前商代先人刻下的十五万片甲骨,到屈原的大作《天问》,再到今天我的文章《发出自己的天问》,一以贯之,构成了人类思想的根本动力。就此而言,问比答深刻得多,因为它确实拷问人性,永无餍足。我这首诗,全由提问组成,在精神传统和语言方式上,直接呼应天问。而在意象上,我借安阳殷墟博物馆中,一只青铜食器里至今盛着的一只人头骷髅,想象古老的人殉仪式,跨时空地在安阳之间轮回荡漾。追问至最后一行:什么也不说的语言/已完成了祭祀吗?既回答了唐际根的问题,更构成这部诗集的主题。饕餮,被我们问,更问我们,无尽无休——或许,我们正是它的祭品?
晶报:有人说人性无止的欲望,使人变成了邪恶的魔鬼。近日,国内媒体纷纷报道李英于18日在悉尼去世的消息,这事过了将近7个多月才被报道出来,您此前知道英儿去世的消息吗?如今,顾城、谢烨、李英之间的悲剧最终划上了句号。
杨炼:不知道。我也是看了报道才知道此事。我同意你说的,这是一个悲剧。但,从开始,我就强调,顾城们的悲剧是个人悲剧加历史悲剧。在个人,我们看到了畸形社会派生出的心理残缺;在历史,则是一种吞噬了无数个体的残酷命运。它们的纠缠变奏,产生出太多逆反人性的惨剧。英儿之死,或许终于可以让这个故事里的死者们不再被闲言碎语骚扰了(但愿!),可历史的悲剧呢?我们终于制止了它对人的毁灭吗?别忘了,还有那个能把一切炒作成利润的商业化悲剧呢,它很可能继续在此变本加厉!说到底,顾城、海子们不都是在它手里死了一次又一次吗?所以,我对你说的最终划上了句号,只能存疑。
晶报:您多次在访谈上讲起屈原的《天问》对你的影响,这是您始终愿意当一个质疑者的原因吗?您质疑过自己的诗歌吗?
杨炼:当然,《天问》给出了古往今来诗人的形象原型:一个提问者。我正在这最有活力的传统之中。每当我准备开始一部新作,都会回到那个问题中的问题:我还能提出更深的问题吗?当我说:《饕餮之问》应是一部成熟的短诗,那意味着,我不满意所有已经写下的当代中文短诗,包括我自己的旧作,它们幼稚、破碎、平庸,只靠自欺支撑,却完全经不起古典和世界杰作的检验。我曾给成熟下过一个明确的定义:独创性和各种思想资源间的最佳组合。它不靠追新尚奇、剑走偏锋,而是正面把握古今中外思想的、美学的可能性,观念与形式齐备,典雅和野蛮并存,游刃有余地剥离、凸显出诗意。成熟的诗,在不极端的表面下,恰恰隐含着真极端,更难的极端。当铅华褪尽,枯藤倒挂,诗,不必给自己划存在,它该包含一切时代,成为一部当代经典。  
写诗又去跑奖,就是一个傻瓜
晶报:有人说从朦胧诗,到第三代诗歌运动,再到口语诗,中国当代诗歌发展到如今出现了一个瓶颈期,您关注口语诗吗?您怎么看口语诗的发展?
杨炼:如果孤寂被称作瓶颈,那一阵阵群体喧嚣,倒确实该叫做瓶子,它们把你装进去,封存、窒息,却不自知,我拒绝认可那样的黄金时代。一个反证:中国今天号称日产诗歌十万首,这还不够热闹?但几首诗能被人看到、注意、记得?于是,黄金等于了粪土的定义。简单说,依托流派、群体命名的人,都没出息。孤寂,恰是好诗的前提。我每一部诗作,都要沉寂几年来完成,这感觉很好,像隐居进深山铸造干将、莫邪,热闹就让给破铜烂铁们吧。至于口语诗,那命题本身就是自相矛盾。什么时候口语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是口语吗?你日常这么对仗着说话吗?中文古典诗形式——准确地说,该被称为形式主义”——是个伟大的传统。最佳者如唐诗,形式精美严格,上口却恍若白话,这是形式追求的极致!我讨厌做作生硬的死形式,也反感粗疏低劣的口水诗(大多数口语诗的真名儿)。想写得既像口语、又是好诗吗?——三思而后写吧。
晶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诗会跟现在的诗会有什么不一样?好像现在的诗会更多跟跑奖有关。
杨炼:我认为,别说八十年代至今,就是三千年前至今,诗也没什么不同。谁给屈原、杜甫、李商隐发奖?他们的命运!就是可怕的奖项,但它成就了诗歌。谁号称写诗又去跑奖,不仅侮辱诗,更直接公布:自己是一个傻瓜!
晶报:朦胧诗那一代还有多少诗人仍然在坚持写诗?您现在仍然还在坚持,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你?
杨炼:如果非得坚持写,那就干脆别写了。诗的能量,来自自我追问,在思想上、美学上,当你有能力发现漏洞、缺陷、困惑,不满于旧作,诗就已经浮现在地平线上了。我不在乎朦胧诗一代,因为那标签早已是过去时。写作三十年后,靠名声苟延残喘不难,但能拿出一部与旧作拉开思想、艺术上距离的新作,却大不易。诗人的能量来自自我更新,犹如一个不停从内部再开始大爆炸的宇宙,不断扩张自己的外延。远的不说,2011年,我出版自传体长诗《叙事诗》(《同心圆长诗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今年出版《饕餮之问》(请注意新作中最后四部主题、结构、形式各个不同的组诗,它们在拓展组诗观念),明、后年还会有别的大动作,要问能源,看看周围,领会一下内心吧——全球化的精神危机,把人逼入如此困境,提问汹涌而来,创作怎么可能枯竭?  
从未离散于中文
晶报:您现在的诗歌观念是什么?回顾您30年的诗歌历程中,写诗让您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杨炼:我没有现在的诗歌观念,只有诗歌观念。那就是——不可能——开始。每部诗、每首诗、甚至每行诗,完成得越好,越是一个不可能,我必须一次次面对这水穷处,再把它变成云起时。汉字提供的语言空间意识,还远远没有被发掘透彻。我从早期的《半坡》、《敦煌》组诗起,已经在进行这诗意的现实考古。三十年过去了,越考越深,从文革,到中国历史、文化反思,到全球巨变,到我的国际漂流,到“9·11”,到伊拉克战争,到全球自私、玩世、血腥化的此刻……有时,我觉得自己恍若鬼魂,在一次次轮回。有时,我更觉得世界是鬼魂,也在无奈无力地轮回。我和世界,在哪儿轮回?除了一行行诗句,能在哪儿轮回?诗,紧紧握住处境,令水穷处、云起时一次性同在。摒弃了虚假的进化幻象,对不可能认识越深,再开始的能量才越强。用一行行诗,我交出了生命,却换回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晶报:1986年的诗歌大展让很多诗人的诗歌回家了,以后还会有这样的诗歌浪潮吗?
杨炼:回家?诗人有家么?或者说,诗人离开过家么?潮流、口号、一时的流行,都不是家。真诗永远活在下一首中,或古往今来打动我们的同一首中。所以,1986年之类运动可以被叫做热闹,但可惜,那正是诗的反面。
晶报:2004年,诗人多多结束了在海外的生活回到国内当了大学教授,您也曾多次提到回国与回家是不一样的概念,您最终会回国生活吗?
杨炼:我说过,我曾离散于中国,但从未离散于中文。没离散过,哪有什么的问题?对于我,世界全然开放,全都是,而非。过去二十多年,我漂泊世界,与陌生文化交流毫无障碍,因为我带着一部中国思想词典。现在,我时时来到中国,推进我属意的文学、艺术项目,感到极富创意,又是由于我有了一部世界思想词典。这两部词典交汇出一个认识:没有世界视野的广度,你就读不懂激变中的中国;同样,缺少对中国深度的体会,你也不能理解全球化为何物。我的思与诗,就在这丰富的空间里震荡。在可见的将来,我不会在中国定居,因为没这个必要——我的世界包括中国,这挺好。现在我坐在柏林家里,回答深圳《晶报》的问题,几天后,将带着中国飞去意大利领2014年卡普里国际诗歌奖,让国际读者在我身上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中国。出走与返回,欢聚与挥别,是水手加骑手的常态。诗人,就这样认漂泊为天命。
杨炼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70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78年成为著名文学杂志《今天》主要作者之一。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并受邀到欧洲各国朗诵。1987年,被中国读者推选为十大诗人之一,同年在北京与芒克、多多、唐晓渡等创立幸存者诗人俱乐部,并编辑首期《幸存者》杂志。1988年,应澳大利亚文学艺术委员会邀请,前往澳大利亚访问一年,其后,开始了他的世界性写作生涯。杨炼的作品以诗和散文为主,兼及文学与艺术批评。其诗集十一种、散文集二种、论文集一部,已被译成二十余种外文,在各国出版。他积极参与世界文学、艺术及学术活动,被称为当代中国文学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
曾获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等国际诗歌奖。自1997年起定居伦敦。2012年,获得德国柏林超前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奖金,目前住在柏林从事创作。
中国今天号称日产诗歌十万首,这还不够热闹?但几首诗能被人看到、注意、记得?于是,黄金等于了粪土的定义。简单说,依托流派、群体命名的人,都没出息。孤寂,恰是好诗的前提。
屈原的《天问》给出了古往今来诗人的形象原型:一个提问者。我正在这最有活力的传统之中。每当我准备开始一部新作,都会回到那个问题中的问题:我还能提出更深的问题吗?
诗的能量,来自自我追问,在思想上、美学上,当你有能力发现漏洞、缺陷、困惑,不满于旧作,诗就已经浮现在地平线上了。
杨炼的诗
饕餮之问
北极星嵌在额头正中
幽蓝晶亮瞳如冰  
毁了一切被烹煮的少女  
孤零零怀抱着一切?
逃出安阳逃进殷之夜  
没别的光除了这目光  
奢华磨洗一把大钺  
粉嫩的残肢吻落在哪儿?
千百年抬头  
我们就在陷落水切齿  
总在下面少女坍塌为哗哗声  
或者嚼?
千百个字再分裂还是  
唯一那个一笔写尽流淌的  
烹煮一万次肉仍浸着忧伤  
醒来恰是嚼?
这张脸比不在更无情地  
存在这种无力  
盯着谁就把谁凿穿成隘口  
磨啊什么美不是血淋淋的?
浅浅的青铜上浮雕着  
我们浅浅的漂浮瞳之轴  
冷冷一问又把天空变小?  
命名之黑里多少不升不降的太阳?
少女婀娜自殷之夜  
荡回一缕香捻熄了灯火吗?  
人面兽面都温驯依偎进了轻烟吗?  
什么也不说的语言已完成了祭祀吗? 
海流那么深星空那么深
一朵荷花粉红色的体温
循环又循环一只人形的器皿
静静盛着风雨静静和宇宙押韵
皮肤下一点夜比天外更远
总像刚被分娩出的水平线
总推着那音乐沉到底的耳朵听见
渗出的蓝忍住多少疼痛就多么蓝
再吸一口被忍住的生命
呼出两滴一模一样的血编写的教程
教你历史没有两侧毁灭的色情
把人都放在一侧湿的相似性
坐着听周身花瓣剥落绽出冥思
无边如心里的莲蓬满满抱着种子
无须路关着的春天仍关着发绿
世界不怕是一首纯诗
摘自杨炼诗集《饕餮之问》
在一只埙的世界里
一只埙里储存着千年万载的鬼哭。
黑夜。旷野。无星无月中,一缕呜咽响起,鬼哭幽远传来。必定古老而朴素,六千年前,一双新石器时代的手捧起这乐器,一团椭圆形的粘土,三孔。一张嘴唇贴紧它,吹,却更像吸,把风声草声,吸入胸腔中内心中。生命一代代消失,一只埙里充盈了一个无垠的世界。
我的一部诗作题为《幸福鬼魂手记》。这并不矛盾,幸福,属于能突破生命限定的人,或者说,有能力成为自己鬼魂的人。他的专业,是在自己身上考古,且一次次亲历发现的震撼。西安秦始皇兵马俑坑边,我曾目睹大地掀开一角,一个死亡世界如此近如此触目,却又被遗忘得如此彻底。一次又一次,我为世界对屠杀的震惊而震惊,此前那么多号称深刻的死亡记忆哪去了?海外漂流中,我用每天体验尽头,而尽头本身无尽。一生的内心之旅,听诗歌这只埙演奏:大海 锋利得把你毁灭成现在的你,再深些: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
我作品的原版,是中国文化传统的现代转型那部史诗。汉字没有时态,正像个无声的启示,告诉我:任何事件,一经书写就深化为处境。在中文里,时间从不流去,从来只流入。一首诗占有了全部时间。它并不在乎古老,唯一在乎深刻。一种自觉的深度,直接衔接上中文诗史第一个名字屈原的天问的能量。作一位当代中文诗人,必须对得起伟大祖先的鬼魂,和他们写尽人生苍凉的精美之诗。我知道,我不仅把自己写进、更活进了,一个绵延六千年的长句。
剧变的阿拉伯和中国,构成了新世界的语境。我们的海图上没有宁静的港湾,只有海啸和漩涡,不停挑战自己的和他人的定力。这难度的同义词就是深度。而深度在一首诗之内。古今中外的杰作,既判断又加入它,并修改了史诗的定义:一首,在涵括所有的,包括这个利益全球化而思想危机空前严峻的时代。每一行尽头,黑暗中的听者也是歌者,我们哭泣,并分享哭声的美丽:——不可能——开始
抵达这鬼魂般的自觉就是幸福。
(本文为杨炼2012年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受奖词)
(责任编辑:陈俊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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