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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的传奇》台湾文坛与张爱玲的华丽苍凉
2014-06-14 18:42:20  来源:文艺社  作者:王鼎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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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文坛与张爱玲
 

    邱楠先生做“中广”节目部主任的时候论及张爱玲,他说:“一个女人,一个被人骂成汉奸的女人,小说写得这样好,‘某某’等人以后都不必写小说了。”


 

    这话若在今天说,女性主义者或者认为出于恶意,那时却是为女性抱不平。那时台北的“中国广播公司”把“广播小说”当做重点节目不断加强,节目部因选书而涉猎长篇,我曾力荐张爱玲的《秧歌》,但因书中有一句“毛主席万岁”而遭封杀。邱主任说那句话也许有心安慰我,那时正值“某某”的巨著播出过半,制作群准备接档,考其时为一九五五年。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高水准人士肯定张爱玲,在此之先,可有谁说过类似的话?据我所知,左派右派对她都是恶评。罪名无非“封建殖民地的消闲之作”。张爱玲终生不近中国文坛,与“文坛的守门人”对她的伤害一定有关系。


 

    至于“汉奸”问题,缘由大概是抗战期间,她在“孤岛”上海的一家杂志经常发表文章,那刊物的经费据说来自胡兰成,胡是追随汪精卫在南京另立中央的人物之一,张胡二人又有特殊亲密的关系。等到抗战胜利,惩治汉奸的项目中有“文化汉奸”,张爱玲被点名传讯。一九四六年我经过上海,从报纸副刊读到当时的记述,张出庭应讯,反问法官:她在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到底有哪一篇或哪一句话是汉奸言论?法官无言可答,因为确实没有,那是一份“消闲刊物”,张氏的散文小说完全“脱离现实”,罪名不能成立。后来爱玲远走海外,却与台湾不相为谋,恐怕是“文化汉奸”一案种下的恶因。


 

    六十年代,张爱玲的小说在台湾大盛,出现了“文坛四大名旦”之说,即张爱玲、聂华苓、於梨华、琼瑶。张氏推翻了许多“据说”:据说读者不关心从前,张写的是三十年代;据说读者不关心远方,张写的是上海;据说你得写与读者息息相关的事物,张的小说情节并非出于台湾风土。《金锁记》和《半生缘》当前,据说只是据说。


 

    张爱玲历经意识形态的打压、政治的歧视、时尚的无常、流派的推挤、地域的过滤、商业化的试炼,她上无援引,旁无朋党,作品自然风行,作家中产生张派,读者中出现张迷。说句俗气的话,她算是替写作的人扬了眉吐了气。


 

    在我心目中,《秧歌》和《赤地之恋》是她的“余事”。


 

    我喜欢《秧歌》,她的形式完美,又有那般突出的人物。电影界推崇《赤地之恋》,有男女主角的悲欢离合,场景一再变换,适合拍片。当年台湾当局对这两部小说视若无睹,非但没有赠过奖,也没有一篇来自文坛重镇的评介,甚至在各种文艺会议中也无人一语提及。六十年代,张氏由美国新闻处接待漫游台湾,她事先约定不发新闻,不与文艺界见面,自然也就没人请她吃饭演讲。


 

    《秧歌》那时未能在“中广”播出,表面的原因是书中有一句“毛主席万岁”,演播人员暗中检举,我落了一个老大的“不是”。其实导播有权删稿,把这句话删掉就是。今天回顾当年,《秧歌》是在两个世界的冷战中产生的,冷战由美国主导,美国挟傲世之力动员天下资源,张爱玲也被波及。那时西方对共产主义、共产制度、共产党员早有研究,冷战的文宣政策是根据那些研究制定的。台湾当局对共产国家、共产集团当然也有研究,然而我们的文宣被称为“总裁心理学”,也就是揣摩他家人家的主观愿望竖下标竿,中外有很大的差别。这差别落实到文学作品,落实到小说中的情节和人物,出现认同上的割裂。


 

    论述“冷战文宣”提及张爱玲的名字也许是一次失敬,我的本意是要说,《秧歌》既能合乎时代需要而存在,也能脱离时代需要而存在,在文学史上千秋万岁算一本书。同理,她的那些“言情小说”也许是“为了封建殖民地上海而产生”,但殖民地消灭,作品能乘风归去入于经典。试看文学史上多少诗文剧曲,由一时的动机产生,却有永久的效用?这是大作家的身份证。


 

    张爱玲对台湾作家的影响,已有多位专家一一指点梳理,我也一谈我的感受。


 

    一九四九年后,台湾“外来的文学”大半是三十年代的左翼写实主义的余绪,追求深刻,排斥空灵,标榜“一字一血”,轻视“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功力大于才情,“教读者太沉重”。而且习染既久,陈陈相因,虽有良师益友,一时更张无多。


 

    六十年代,诗人余光中掀起第一场变革,他以诗法入散文,揉合文言欧化自铸新句,因新句而生新意,焕发了白话文的生命。他的修辞方法成为时尚,一个作家,只要在六十年代还维持成长,大概都受了他的影响。他不仅“剪掉散文的辫子”,几乎重新排列了散文的遗传因子。当年咱们的作家爱听独创,即使你说他受上帝影响,他也拉长了脸,谦虚的作家也只肯拉一位西洋文豪作源头。余氏的功劳今尚缺乏足够的见证。


 

    七十年代,经过“乡土文学”的“颠覆”之后,张爱玲“来了”。随着天才换代,张爱玲式的修辞“忽然”形成大合唱,形成第二次变革。许多字,我们从未想到可以像她那样用法。她总能在我们司空见惯、无话即短的地方说出一座花园来,神来之笔,触目皆是,比例之高,迈越前贤。她下笔点化,鸡犬成仙,万物皆如初造初见,使读者惊讶得像个孩子。作家纷纷从她的殿堂里搬走一些砖石作自己作品的基石,新一代的天才比较坦率,张迷张派任人数说。


 

    现在,张爱玲不再是“一个被骂成汉奸的女人”,而是“中国当代文学大宴漏掉的贵宾”,夏志清教授给她补了一张请帖,庄信正教授则为她留了一个包厢。


 

    记得五十年代之初,台湾有“文艺运动”出现,恰值胡适来台,新闻记者问他看法,他说了一句“文艺运动要由大作家领导”,令我纳闷,因为在当时形势下,“大作家”乃是被领导对象。后来知道,胡氏的意思乃是“江山才人,管领风骚”,是“少数创造,多数模仿”,若余若张,庶乎近之。


 

     然而人心不足。“张爱玲典范”是一个才人的格局,大而不伟,使人仍然苦忆“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名字”。人在物质上“饥者易为食”,在精神上则不同,匮乏激发最高的仰望。在台湾,张爱玲成为文学的圣杯,我觉得美丽,也有哀愁。


 

     诚然,张爱玲不欠我们什么,她写得这样好。诚然,站在张爱玲的立场,中国待她甚薄,而她“报之以鲜花”。埋怨张爱玲这个没写,那个没写,张派张迷不服。


 

    张爱玲当然不欠我们什么,但是老天欠我们一个(或几个)伟大的作家。我们期待基督,得到的是施洗约翰,这位使者并未预言“那后之来者比我大”,而是反复申明“不论浮华升华都要成为过去”,“时代已在破坏,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我不怨张爱玲,怨天。


 

    张爱玲生不逢辰,历经三次打击:清室逊位,汪伪政权失败,上海解放。三次都是覆巢之痛。其后絮飘香港,叶落美国,人生给她一种下坠的感觉。她把这感觉十分成功地转化为小说风格,即是众人皆曰的华丽与苍凉:其文华丽,其韵苍凉;其物华丽,其人苍凉;其景华丽,其事苍凉;其情华丽,其味苍凉。“华美的袍子上爬满了虱子”,正是公主落难的形象。她从个人的情感利害出发,以内心的小世界营造出艺术的小世界,一真一幻,一内一外,二位一体,“父在子里面,子在父里面”,确实是了不起。但这毕竟是微观的完美,这一成就的局限,李渝女士有一段话说得好,她说张爱玲“从来不会,从来不想,升越在题材之上,生出叙述的高度”,只是“和人物一步一步塌陷下去,一齐落入无光的深渊”。


 

    诚然,张爱玲写出“浮华”,未写“升华”,也许“浮华升华都要成为过去”,既然已成过去的浮华值得错彩镂金,那尚未过去的升华又岂可弃之不顾?作家应该是为了升华而温习浮华的吧?人世的贪嗔诈毒,晦暗阴沉,我们早已沉溺其中,问题是如何跳出来。你不能把但丁永远撇在下界。张氏自称一生得力于《红楼》,但《红楼》最后雪地红披突然拔高的结局似乎帮不上她。


 

    今天在台湾,“为人不说张爱玲,纵读诗书也枉然”。何以致此,有待社会学家、心理学家解说。在文学方面,我想这是作家们博采百纳的一个方向,“转益多师”的一个过程,正面的影响和负面的影响都已呈现。当然,历史会给我们再一次变革。

(文章节选自:《白纸的传奇》,王鼎钧著)
 


 

▌《白纸的传奇》

作者:王鼎钧

定价: 35.00

出版时间:2014年5月

出版发行: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本书由当代华文文学大师王鼎钧创作于不同时期的五卷散文《生命长河》、《光阴分享》、《未晚随笔》、《案头人物》和《艺文感应》结集而成。作者以丰富的阅历、深厚的学识、细致的观察为我们呈现了思考的方方面面:人生回望、天伦之叙、文章品评、时事指点,更有身在异乡对故乡文明的审视……时间跨度长达半个多世纪,既有对童年往事的回顾,身在异国对故乡的款款深情;又有享受天伦之乐的怡然,总结夫妻相处、教养子女的心得;还有对作家、文章的品评,展现名人风采和文学思考;更有时事评点,对社会问题表达深刻的忧思。因此,该作品在深度与广度上兼得。(责任编辑:陈琪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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