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马配好鞍。世纪伟人雨果就是从诗歌和感情纠葛两方面开始自己职业生涯的。随着他在文学界的名气不断增大,不可避免地树了不少敌人,其中包括小他两岁的圣勃夫。此人是那个年代最具影响力的文学评论家之一。
他们两人之间的憎恨只因一个人——雨果的妻子阿黛尔。阿黛尔·雨果,婚前姓富歇。
人们对阿黛尔和圣勃夫之间短暂的暧昧关系已经说得够多,也猜测得够多了。我们在此就不再重述从这件近乎传奇的事件中演绎出的各种细节,而是要探寻对于主角之一的圣勃夫来说,仇恨到底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成为他在此后二十余年间创作的源泉。
简单来说,圣勃夫和雨果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这件事是一个所谓爱屋及乌的典型例子。雨果是丈夫,阿黛尔是妻子,但雨果似乎比阿黛尔更能吸引圣勃夫,阿黛尔似乎只是附带的战利品而已。
雨果和圣勃夫因文学而相识。尽管他们各自的说法不尽相同,但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因圣勃夫在《环球》上发表了一篇关于《颂歌与杂诗》的评论文章而在1827年有了第一次接触。他们之间很快就建立起友谊,而且关系越来越密切。圣勃夫愈发随便起来。雨果的寓所位于田园圣母大街,圣勃夫是那里的常客,有时甚至一天去两次。
雨果和阿黛尔1822年结婚。圣勃夫一开始就拜倒在阿黛尔的裙下了吗?并非如此。他当初甚至没太注意她,因为他的钦佩和崇拜之情都投向了雨果。雨果则非常受用这位无比忠诚的追随者的崇敬之情。
可惜这样的和谐局面没有持续太久。雨果全身心投入到浪漫主义文学创作之中,并在诗歌和戏剧上不断取得成功。1830年,雨果的作品《艾那尼》引起强烈反响并获得巨大成功。而圣勃夫的诗集《约瑟夫·德洛姆的生活、诗歌和思想》和《安慰集》并未得到预期的认可。他心怀苦楚,蜷缩进撰写文学评论的工作当中,却发现围绕在雨果周围的小圈子正在不断扩大,这让他非常气愤。年轻一代如戈蒂埃和内瓦尔等正在侵占他的地盘,在雨果周围形成新的包围圈。他们的崇拜让雨果昔日的友谊黯然失色。圣勃夫开始嫉妒,觉得自己被雨果抛弃了。他像失宠的怨妇一样向雨果写道:
从近期发生的事情来看,您的生命正在经受周围人的折磨,您失去了快乐,仇恨却有增无减,往日的友谊也离您而去,您身边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愚蠢而疯狂的人……我为此感到痛苦,却只能怀念过去,还不得不向您挥手告别,躲藏到某个不为人所知的角落里……
(A. Glinoer编著《圣勃夫和雨果通信集》第71页,1830年2、3月信件,巴黎H. Champion出版社2004年版。)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腼腆的圣勃夫受到伤害之后,改变了对自己偶像夫人的态度。渐渐地,他对自信、温柔的阿黛尔萌生了幽幽的爱意。阿黛尔的美貌令人炫目。和孩子们在一起时,她宛若慈蔼的女神。在缪塞的影响下,圣勃夫在社会底层妇女面前早已是情场高手,也习惯了明码标价的爱情,但他的伎俩在应对上流社会贵妇时仍显得捉襟见肘。但这一次,这位文学评论家却发现阿黛尔对自己的忧郁十分关心。圣勃夫知道自己很丑:“头上长着几根稀松的红棕色头发,耳朵扁平,长得挨到了腮帮子上的胡子。额头上天生就有很多皱纹,脸色枯黄,两颊却泛着怯红。鼻子小而上翘。目光有神,但眼睛长得不是地方。嘴巴贪吃却没有文采。下巴缩向脖子,上面胡乱散落着几根胡须。整个人矮小短粗(A.乌赛著《年轻时期回忆录》第10页,巴黎Ernest Flammarion出版社1896年版。)。”但阿黛尔并不介意,只对这样的描述淡然一笑。她正经受丧母之痛,却发现丈夫只专注于不断上升的文学事业,这个圣勃夫倒比丈夫更能理解自己。
从1829年起,圣勃夫开始在《约瑟夫·德洛姆的生活、诗歌和思想》中以近乎直白的方式表达对美丽的阿黛尔的感情。她隐约感到这种过分亲密的关系可能会带来危险,但对方朦胧、含蓄的话语让她放松了警惕,况且他又那么乐于倾听自己的伤心事! 圣勃夫认为“一头嫉妒的狮子”把阿黛尔困住了,“还侵占了自己在她身边的位置(圣勃夫《爱情书》第33页,巴黎Mercure de France出版社1906年版。)”。但他坚持为爱情而战,甚至模仿《克莱芙王妃》中的情节,半遮半掩地向雨果吐露了自己痛苦的感情状况。雨果起初十分吃惊,但他是个非常理智的人,随即便近乎虚伪地大度起来,建议阿黛尔在他们两人之间做出选择。正如圣勃夫用疯狂的笔调给雨果的信里描述的那样,随后他们之间的冲突定期爆发,但雨果仍把圣勃夫当做家中的亲密朋友,即使遭到拒绝也坚持不改:
您看到了吗,我很失望,也很愤怒!我想杀死您,想置您于死地。请原谅我这些可怕的冲动(《圣勃夫和雨果通信集》第84页,1830年12月7日篇。)。
在圣勃夫心里,这份对头号敌人妻子的感情让他百般纠结。他选择了参与如此危险的游戏,而这其中对雨果的敬仰之情到底起了多少推波助澜的作用?雨果在所有涉足的领域都取得了非凡成就,圣勃夫即使再怎么努力也难以企及。他是否想通过某种手段从雨果身边夺走点什么?
用圣勃夫的话来说,“最后的较量”可以开始了圣勃夫的秘书朱尔·特鲁巴在一封信中提到过圣勃夫保存雨果信件的文件夹。圣勃夫这样写道:“雨果耍两面派,他在信里写的漂亮,做起事来却正好相反。我心知肚明,我们之间的长期较量就要开始了。”。他们两人达成一项协议:圣勃夫每次来看阿黛尔时,都必须有雨果在场。但没过多久,雨果就厌倦了这种可笑的监护人角色。他相信阿黛尔不会出轨。但他所不知道的是,从1831年7月开始,他的夫人就开始和圣勃夫秘密约会,而且已经确立起情人关系。然而这两个男人之间却一直维持着基本的礼节,因为不管怎样,他们仍是同盟,雨果也不得不考虑圣勃夫在文学界日益重要的地位,因为圣勃夫正逐渐成长为一位有影响力的评论家,其文章及偏好都极具影响力。
1833年,决裂终于发生。1月初,雨果遇到在他的戏剧《枭欤》中扮演小角色的女演员朱丽叶·德鲁埃。她二十六岁,年轻貌美——典型的鸭蛋脸,樱桃小嘴显得很有肉感,黑黑的杏眼投出温柔的目光,中间还夹着一丝忧郁。雨果被她征服了。一个月后,她成了雨果的情人。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五十年后她与世长辞。
这一时期,圣勃夫正忙于给著名的《两个世界评论》撰稿。他指使普朗什(同为语言犀利的评论家)在该杂志上发表批评《枭欤》的文章。这种方式完全符合当时的游戏规则。普朗什曾是雨果小团体中的一员,但时间不长就脱离了出来,部分原因在于他和雨果意见不和,还有部分原因也在于他对几位圈内名人的不满,认为他们没有为自己成名出多少力。面对普朗什的攻击,雨果保持了克制,因为他知道把圣勃夫推向对立面对自己并无好处,圣勃夫对各大报纸的主编很有影响力。
表面上看,局势暂时得到缓和,但决裂不久就会产生。1834年1月,圣勃夫亲自发表批评浪漫主义领袖雨果的文章。雨果轻蔑地回应道:
如今,我面前有如此多的仇恨和如此多卑劣的攻击。我非常清楚,即使是久经考验的友谊也难免会退缩,甚至会背叛。所以永别了,我的朋友。我默默埋葬您身上消失的部分和我身上被您的来信伤害的部分。永别了(《圣勃夫和雨果通信集》第192页,1834年4月1日篇。)!
而圣勃夫的反应并非绝情:
写一些漂亮的诗句吧,我会认真评论的。回到您的作品中去吧,正如我要回到我的评论工作中一样。我没有派别,不轻视任何人。您有派别,小心别出岔子(《圣勃夫和雨果通信集》第195页,1834年4月6日篇。)。
决裂终难避免。这一年,圣勃夫在小说《情欲》中再次表达对阿黛尔的爱慕之情,而雨果无论如何也没有放弃自己妻子的意思。
自此,两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圣勃夫不会再放过任何攻击这位“波吕斐摩斯”、“独眼龙”的机会,而雨果对“圣垮夫P. Albouy编著《雨果诗集》(“七星文库”第二卷第357页,巴黎Gallimard出版社1967年版。)”同样不会再有任何顾忌。1835年,事态差点愈演愈烈。11月,雨果发表诗集《黄昏之歌》。圣勃夫立刻撰文进行评论,但对最后一首名叫“丽丽雅的日子”的诗有所迟疑。在这首诗里,雨果大胆歌颂他对妻子的爱,而现实中他却毫无廉耻地背叛着她:
正是她!
用美德抚摸我低垂的头;
用晶莹的面容呵护我隐匿的家!
(雨果《黄昏之歌·莉拉的日子》,《雨果诗集》第912页。)
当时圣勃夫正在创作《爱情书》,阿黛尔的这位可怜的情人再也无法忍受。雨果居然在一本诗集里既赞扬情人朱丽叶的魅力,又歌颂妻子阿黛尔的美德!他“在同一部作品中引入两种难以调和的颜色和两类相互冲突的赞美(圣勃夫《论雨果先生的〈黄昏之歌〉》,《两个世界评论》1835年11月11日刊,《当代文学集》第一卷第446页,巴黎Michel Lévy frères出版社1869年版。)”实在有失稳妥。雨果也不是好欺负的,他怒不可遏,要求和圣勃夫决斗。最后还是出版商朗迪埃尔出面把事态平息下来,毕竟这样一件并不光彩的事对双方都会造成负面影响。
在这个故事中,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尽管圣勃夫依然像骑士一样守卫着阿黛尔,但他越来越怀疑自己对她的感情。甚至觉得一两年以来这段温情只是在勉强维持。朱丽叶的出现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原来的三角恋情会发生变化,即自从雨果冷落阿黛尔以后(正如我们所知,他并未放弃她),她在圣勃夫眼里也就失去了一部分吸引力。
阿黛尔也开始感到厌倦,对这位情人猛烈攻击自己丈夫的行为感到愤怒。我们可以理解,不管怎样她还要和自己孩子的父亲团结一致。1837年,她终于和圣勃夫断绝关系。
但数年之后,圣勃夫仍在作品中宣扬对阿黛尔的爱恋之情。也许这源于失望之后的感情升华?可能是吧。但这份坚持更是延长他和雨果对立关系的绝好手段,他可以不断和伟人发生冲突,还能保持自己愤怒的情绪。
这一对世纪宿敌一直坚持各自的立场,始终难以和解。1843年9月,一起惨剧给雨果整个家庭造成严重冲击——雨果非常疼爱的女儿莱奥波迪娜和丈夫一起在塞纳河溺水身亡。圣勃夫认为自己不能无动于衷,于是在两个月后出版受阿黛尔启发创作的《爱情书》。这一次他真的是太过鲁莽!实际上他也曾犹豫过,作品印出204本以后他销毁了其中大部分,但最终无法下决心全部销毁,因为这毕竟是他经历过的唯一一场伟大爱情的见证。于是他送了几本给自己认识的女性朋友。这算得上是比较克制吗?他不应该忘记,这些女性朋友几乎每人都主持着一个沙龙,她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和文学界有着广泛联系。
直到1845年,这件事才真正被曝光出来。记者阿方斯·卡尔在讽刺月报《黄蜂》上披露出圣勃夫《爱情书》的内容。卡尔用调侃的语调叙述了他是如何因印刷工人疏忽才发现圣勃夫整篇写给那个女人的不雅诗文。实际上卡尔是通过圣勃夫赠出的几本书中的一本了解到了《爱情书》的内容。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雨果想回击却又无法回击,因为他刚被任命为法国贵族院议员,还在1845年7月5日被判和一名叫莱奥妮·比亚尔的女子在圣·罗克街寓所里犯有通奸罪。所以这一次他并不想让大众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的家庭丑闻上……
难道雨果能就此忘记这一切吗?当然不能!多年后的1874年,也就是圣勃夫死后五年,雨果尽情享受着活人报复死人的快感:
致圣伯夫
缘由?我看到一本你死后发表的小册子,这很好。
你的卑贱充满苦涩。
在我看来,你的一切都不足为奇。变态的骗子!
难以忘却,那天把你赶出家门时你冷酷的眼神,
卑贱的小丑!
在台阶上,我推着你的肩膀,
告诉你:“先生,别再踏进我家大门!”
我看到你眼中闪烁着背叛,
在你的懦弱中,我体味到愤怒。罪人!
你阴暗的灵魂里充斥着懦弱、仇恨和厌恶。
我明白,这样的灵魂能有何为,
也明白你可鄙的丑陋面容后隐藏着的阴谋。
因为,看到蛛网就能想到蜘蛛
(B. Leuilliot编著《雨果全集·诗歌四》, “老书丛书”第1019-1020页,巴黎Robert Laffont出版社1986年版。)。
(原章节名称:世纪的宿敌)
原文节选自:《法国文人相轻史》,【法】 安娜·博凯尔、艾蒂安·克恩著,李欣译,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责编:陈琪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