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年前在山东,我正在与朋友聊天,一个人耸着双肩走了进来。寸头,英气,警觉,又有点坏。朋友告诉我,此人就是毕飞宇,就是毕飞宇啊。语气由轻到重,略带责怪。那个时候,毕飞宇已经完成了《叙事》和《哺乳期的女人》。这两篇小说写的都是吃奶:前者是写祖孙三代吃奶,有奶是娘但又不是娘,后者单写一个孩子吃奶,有奶不是娘但又是娘。在以后的几天里,重要人物毕飞宇并不发言,他只是在别人发言的时候插话,点评,小结,抬杠。会后朋友们去登泰山,众人气喘吁吁之时,毕飞宇却健步如飞。榜样的力量是有限的,我们确实爬不动啊,喊着要休息,打尖。毕飞宇这时候突然卷起了裤腿,让我们看他腿肚上的肌肉——夜深人静时分,他一定喜欢在镜子面前寻找自己的胸大肌。他说,写小说的,没有好身体不行啊。
2001年我从上海回来路过南京,和毕飞宇在秦淮河边喝茶。其时毕飞宇的《玉米》已经发表,但尚无反响,或者说反响还仅限于口口相传。一谈起作品,毕飞宇脸上的笑就收尽了。他先让我说,尽管说。我说这篇小说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对小说叙事资源的检索和整合,有了!当时我正在重看《水浒传》。我这才知道,《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与毕飞宇是老乡,小老乡,都是兴化人。我顿时就熟悉了兴化文学史,而且可以打一百分,前有施耐庵,后有毕飞宇嘛。又谈到他的《玉秀》。我说,什么都好,就是名字没起好。玉米是中国大地上养命的植物,玉秀算什么呢?丫头的名字嘛。毕飞宇说,你怎么不早说?这话不像是毕飞宇说的。果然,毕飞宇又补充了一句:她毕竟是我们玉米的妹妹。后来谈到了我的《花腔》,当时《花腔》尚未发表,他自然没能看到,我只能谈谈我的想法。毕飞宇一脸真诚,很吓人的样子,说,听着,你的想法若能完成一半,它就是一部杰作。在以后的几年里,我多次听到他对《花腔》的赞美,公开的或私下的。非典过后,有一次毕飞宇住在我那里,翻起一本小说选,里面有《玉米》,也有《花腔》的选段。忽听他在床上啪的一声,我赶紧过去,问他有何吩咐。毕飞宇说,我看来看去,这里面还是《玉米》写得最好。比杰作还好的小说是什么样子,大家知道了吧?
这几年,毕飞宇频频获奖,中国的奖,国外的奖,政府的奖,学会的奖。有奖就有毕飞宇,很有些无酒不成席的意思。最近一次鲁迅奖评选,据说他得的是全票。全票是什么概念?万众一心的意思呀。我如果说我没有想法,那就等于我不把自己当人了。但我后来听朋友讲,他很为李洱屡屡与奖项擦肩而过不解。终于有一天,接到他的电话,是来向我表示他的不解的。他顺便告诉我一件事。一次到外地去,一个评委对他讲,毕飞宇与李洱在评奖期间很是高风亮节。他一听就有意见了,因为毕飞宇的高风亮节他是知道的,李洱难道也会高风亮节吗。后来听了评委的讲述,他说他相信了。接下来,他说了一句毕飞宇式的话,就是他终于相信了,这世上还有和毕飞宇差不多的人。因为电话那头是毕飞宇,所以我有理由保持谦虚,我赶紧告诉他,不,不,不,我跟你差得太多了,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谁,你是毕飞宇啊。
毕飞宇对我屡有教导,最近一次的教导是,李洱,你别写长篇了,要写中篇。不光要写,而且要写好,听见了吧,好好写,努力写好。好,你懂吗?“好”这个字,在毕飞宇的兴化背景里,是有特指的,意思是干净利落,一点不剩,还很有风度,总之是好。在《玉米》的结尾,玉米的丈夫郭主任,说的最后一个字就是“好”。我听出了他的意思,那就是要赤膊上阵,努力写出基本达到《玉米》水平的小说。他的很多教导,我都尽力落实,比如,他让我把长篇小说交给哪家出版社,我就乖乖照办。但是,毕飞宇啊,这一次你的希望大概又要落空了。落空就落空吧,反正到时候有个叫毕飞宇的人会安慰我。(责任编辑:张雯)